沈棠的直白给秦礼带来别样震撼。
二人之间出现了几息的安静。
就在秦礼想着如何委婉将此事跳过去,沈棠已经发现他对这个问题的抗拒。她心思瞬息间转了好几圈,露出一抹毫无破绽的笑意,继续问:“能有一座城那么大吗?”
这个问题显然是“明知故问”。
秦礼那一日投诚送她“大礼”,提供的黄烈临时后勤据点距离吴贤大营,范围超过了一座城。这个问题相当于开卷答题,答案都写明了。秦礼回答或者不回答都可以。
“一座城?有的。”
秦礼不喜欢交代所有底牌。
这点,从他这么多年还对吴贤有那么多保留也能看得出来。若非需要投名状,他甚至不会跟沈棠表明他文士之道真正状态。底牌,某种程度上代表着文心文士的命脉。
文士之道的效果范围是目前的底线。
他不希望沈棠试探,除非他主动袒露。
显然,沈棠并无试探的意思。
她这么问确实有她的用意。
拄着拐杖走得飞快,时不时还要催促秦礼跟上自己的步伐,秦礼心中甚是好奇。直到抵达目的地,秦礼才发现此处是朝黎关城中心的建筑屋顶,主公早已经蹦上去了。
“公肃,你在这里施展文士之道。”
秦礼不明所以,但仍照做。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了,但沈棠依旧为秦礼的【云天雾地】感觉震撼,这可是高清卫星地图啊。在这个没有卫星的年代,这么个玩意儿堪称战略瑰宝,基建狂魔的挚爱!
整个朝黎关在这小小沙盘清晰可见。
秦礼出声唤醒走神的沈棠。
沈棠回过神,指着【云天雾地】:“公肃啊,你可知你这个文士之道正确的使用姿势吗?不是,我是说正确的使用方式!”
秦礼的表情微微一愣。
他没有说话,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这个文士之道可是他的,他亲手圆满的,这玩意儿怎么正确使用他能不知道吗?
沈棠仿佛看穿他的心思,食指调皮地左右摇晃:“nonono,你不知道,或者说你知道的不完全。这真是暴殄天物啊,我的公肃!你这个文士之道不投入基建的汪洋大海实在是太可惜了!你来看看,仔细看看,有没有什么别样的感悟?你仔细看看!”
秦礼被沈棠抓着手腕。
从她抓握的力道和脸上的兴奋表情,秦礼不由得产生一丝丝怀疑——主公这样子不像是无的放矢,难道说,她真的发现了什么自己不曾注意的?秦礼不由得蹙眉凝神。
二人盯着【云天雾地】看了许久。
【云天雾地】还是那个【云天雾地】,完全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状态,看不出任何变化。秦礼谨慎观察思索好一会儿,认真而又坚定地摇头:“并无,恳请主公解惑。”
沈棠只能叹气着揭晓答案。
她手指指着沙盘:“公肃不觉得这个视角很神奇吗?好似有一双眼睛帮着你,从天幕往下俯瞰,地上的一切都尽收眼中。”
秦礼认真听着,仍旧不解其意。
沈棠只好撸起袖子给他上一课。
胳膊肘支着拐杖,维持身体平衡的同时空出两只手比划,神情激动,杏眸明亮。
“你这个文士之道搁在战场是利器,搁在建城也是独一无二的法宝啊。在这个视角下,这座城池有任何不合理的地方咱们都能第一时间看到。诸如,坊市商业密集地方,路可以修得宽些,通往这个地方的路也要尽可能合理。哪里修住人的,哪里修做生意的,哪里修河,哪里修路,甚至哪里修厕所,该修几个够人使用而不影响庶民生活。”
“如厕的地方很重要!”
“俗话说,人有三急!庶民外出农耕还好,随便找个隐蔽点的地方就能解决,但在城里面不行。若是小解,男人可以找个角落解开腰带方便,女人呢?两性生理构造注定女性遇见的问题比男性更大,也不能随便找个地方光屁股蹲下。大的话,男女同样麻烦。想要男女都能长时间在外劳作,厕所位置和数量就要修得合理。公肃你说是不?”
沈棠这些话似连珠炮,又快又多又密集,秦礼努力消化理解里面的内容。尽管主公的话有些跑题,但言之有物。他也是第一次脱离战场环境,重新思索这个文士之道。
表达欲旺盛的沈棠显然还没讲完。
“除了建城,咱们还能修路。”
秦礼喃喃:“修路?”
沈棠强调:“不是城内的,是官道!”
她声音激动得昂扬起来。
“有了你的文士之道,咱们就能用最快最省力的方式,规划出最合理的路线。这些官道在战时可以运输辎重粮草,和平时期也可以对庶民开放。你想想啊,若是官道能离各个村落更近一些,是不是庶民就能将多余作物拿到附近县城交易?是不是勤劳的商贩也能更容易深入比较偏僻的山村,以比较低的价格统一收购村民手中多余的作物?”
秦礼一心二用,一边思索办法的可行性,一边顺着沈棠描述的内容想象那画面。
他点点头:“这确实可以。”
虽说少量的武胆武者也能升入高空往下俯瞰,但人的可视范围终究有限,耗费的时间精力还大,远不如他的文士之道更清晰准确。从这个角度看,【云天雾地】确实有着不可替代的优势。若能实施,影响深远。
沈棠抓着他的手腕,少年君主眸底的情绪认真而炽热:“这也关乎到诸多老兵的安顿。先前公肃问我关于本部兵马的安顿,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差了。公肃乃是磊落君子,在乎的自然不是这些兵权琐碎的争端,必是为了那些伤兵老兵后路。”
秦礼被她这话说得脸颊臊红。
他从未想过自己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居然还有这种少年才有的情绪,这情绪还是眼前的主公带来的。若是正常婚娶,估计孩子也不比主公小几岁。秦礼有些宕机了。
“此前大义在我帐下挂职了几年,对于他那些年做的事情,公肃有什么想法?”
秦礼的出身是沈棠帐下重臣最高的。出身高贵,生活优渥,这就意味着秦礼对礼法更看重,思想也更趋近于上位者。上位者更看重统治稳固,一切有利于统治稳定的,便是他们追求的。诸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什么身份做什么事情,不逾矩。
世俗给予武胆武者的定位就是打仗。
打仗,打胜仗!
武胆武者应该通过打胜仗换取生产资料,若是通过其他渠道便是失职,是破坏社会秩序,甚至还能压下一顶与民争利的帽子。秦礼这个出身,他有这种思想正常。
沈棠不图他改变,但希望他能理解。
秦礼毕竟有玲珑心思,自然能注意到沈棠这个看似寻常问题背后隐含的矛盾,他的回答便要格外慎重:“大义他很喜欢。”
不曾听赵奉对那段经历有任何微词。
沈棠:“但我想知道公肃怎么看待。”
秦礼思索许久,仿佛这个问题真的很难:“作为您的臣僚,主公,礼是不赞同这一行为的。当年反驳祈元良,如今也要劝您。让武胆武者脱离战场士兵这一层身份,固然能得一时好处,但手握武力的武胆武者一直都是盛世下的隐患。他们的能力远胜寻常庶民,不论是农耕还是其他,与庶民而言真是好的吗?不过,主公若执意如此——”
沈棠杏眸含着委屈。
语带幽怨问:“你要走?”
秦礼叹气,深刻意识到主公年纪真的不大。不同于膝下子嗣成群的吴贤,她现在还是连冠礼都没有的少年人。对待未成年的标准自然比对待成年人低,他也更有耐心。
“臣僚之于君主是智囊、是左膀右臂,能同甘,亦能共苦。再者,这世上没什么策论方针是完美无缺的。适合一时却不适合一世!主公初心是好的,若您执意要试,臣僚亦能共进退,断没有抛下君主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