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赵旸缓步上前,目光瞥向站在张尧佐跟前的那三人。
其中两人赵旸之前还见过,是他那间雅室的侍者小厮,而另一人从衣着打扮来猜测,估计是这一层的管事。
“老弟。”张尧佐回头瞧见赵旸,脸上怒气收敛了几分,恨声解释道:“先前我派人订宴时,亦预叫了矾楼有名的花牌,未曾想这厮此刻竟告诉我,我叫的两名花牌被人请去了……”
所谓花牌,即陪宴的卖艺女子,能歌善舞是其基本技艺,水准较高的例如南宋李师师等,琴棋书画皆颇为精通,甚至还懂得吟诗作对,才艺学问未必不如学子及富家千金。
这类女子在汴京极为常见,档次低的在街头的瓦舍、勾栏卖唱,若唱出名声便被大大小小的班社、行院以及酒楼请去驻唱,称呼也随其名声渐高而有所改变,例如擦卓儿、挂牌儿、小姐、行首、录事、甚至大家、名家等。
小甜水巷那家范氏酒楼也不例外,只不过赵旸与范纯仁没叫罢了。
而矾楼据说乃汴京七十二家酒楼之首,驻于楼内的花牌自然称得上是京中名妓——需注意此时的妓女仅卖艺不卖身,卖身的叫做娼。
当然,尽管卖艺不卖身,但若是遇到心慕的文人才子、甚至赴京赶考的学子,情投意合之下请为入幕之宾,这亦被当代文人奉为佳话,但结局大多不怎么好。
赵旸对这类女子不怎么感兴趣,尤其是见惯了权贵富豪的名妓,哪怕他也知道这些女子并非出于自身意愿,只是命运坎坷,为谋生不得已而为之。
既不看轻,也不招惹,这就是他对这类女子的态度。
“是谁?”赵旸好奇问道,很惊讶于有人会不给张尧佐面子。
毕竟张尧佐今非昔比,此前虽为给事中、工部侍郎,前者位高而权轻,除了能时常见到官家、非宫禁自由出入宫城,就没剩什么特权了,后者更是纯纯的寄俸官;但如今,张尧佐已贵为权知开封府事,正五品的朝官,等同于后世的京城市长,甚至权柄更重,居然还有人故意要落他面子——对方明显是故意的,因为惹不起张尧佐,肯定会出面解释说明,在明知此事的情况下,那两名花牌还被对方截胡,对方明摆着是故意不给张尧佐面子。
再者,对方来头更大,更令矾楼得罪不起。
“刘从广,及李家兄弟。”张尧佐恨恨道。
“谁?”赵旸对此毫无印象。
只见张尧佐狠狠瞪了一眼那名战战兢兢的管事,抬手示意,请赵旸移步至回廊一角,低声解释道:“群牧副使刘从广,此人乃已故太尉刘美次子……”
“群牧?群牧司?管理马政的那个?”赵旸大致有印象,不解道:“虽不能说不重要,但也谈不上要职吧?”
张尧佐摇摇头道:“老弟误会了,他那个群牧副使算个屁,连其父刘美也算不上什么,关键在于章献明肃皇太后……”
眼见赵旸一头雾水,他压低声音道:“即已故刘太后。”
“哦。”赵旸恍然大悟,随即疑惑问道:“刘美与刘太后莫非兄妹?”
“嘿。”张尧佐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低声道:“各中秘闻,老弟不知。……刘太后年幼时家道中落,寄养于母家,后又为唱妓,最后嫁给蜀地一银匠龚美,夫妇辗转至京师谋生。因生计艰难,龚美欲将……咳,将她卖掉,改嫁他人,机缘巧合之下,最终献于当时还是皇子的真宗……后刘太后因无家门兄弟子侄,遂认龚美为兄,龚美亦改名刘美……”
赵旸张着嘴,愣了半晌才道:“看来刘美此前待她还不错。”
张尧佐表情古怪地看着赵旸,随即轻咳一声道:“我也不扯那些风言风语,总之刘太后视刘美之子刘从德、刘从广如亲侄,就连当年官家看中的一名王姓宫人,乃嘉州豪右富户王蒙正之女,刘太后也做主将其许给刘从德,老弟就知宠到什么地步……可惜,刘从德无福消受,年仅二十四岁便过世了。”
“别说风凉话了。”赵旸轻轻拍了拍张尧佐,皱眉问道:“可刘太后不是……那啥了么?”
“是,但刘美两個儿子与官家从小便认识,在刘太后的引导下彷如兄弟,自然感情深厚,再者……”张尧佐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刘从德有个儿子叫刘永年,其母即王氏也,官家待之远胜皇室子弟,三岁便接入宫中抚养,授予内殿崇班之职,十二岁出宫即为廉州团练使……今年他二十九岁,为权知代州事,论受宠不亚于老弟你……蹊跷在于,刘太后尚在时,其母王氏可以自由出入宫城甚至是禁中及后宫;及太后过世,她既然如故,后因台谏上奏王氏之父家中丑闻,王氏受到牵连,被禁入宫,但不久又恢复如故,自由出入禁中与后宫……老弟懂我意思吧?”
赵旸饶有兴致地听着官家的八卦,眼见张尧佐挤眉弄眼,他轻笑道:“这故事不错,我回头跟官家说说。”
张尧佐一听就慌了,连连求饶。
“行了行了,继续说。”
张尧佐这才松了口气,继续道:“论受宠,刘从广不如刘永年,不过他年少便伴随官家左右,官家亦待之如家人,又娶了荆王赵元俨之女,年仅十七便为滁州防御使,风头亦不下于老弟你。……素闻此人最喜结交文人士子,今日在此宴请宾朋,我也不甚奇怪,但我从未得罪过他,按理他应当不会与我为难……”
这一点赵旸深有体会,知道这张尧佐的嚣张跋扈是看碟下菜的,惹不起的他不会招惹。
“李氏兄弟呢?”
“李氏兄弟即李用和之子。”说到这里,张尧佐忽然问道:“官家的生母其实并非刘太后,这事老弟知道吧?”
“我知道,李宸妃嘛。”
“咳,应是章懿太后。”稍稍纠正后,张尧佐继续解释道:“李用和即官家生母章懿太后之弟,官家之舅也。当年刘太后无出,见李太后诞下官家,便夺来抚养,以为己子,宫内及李太后畏不敢言。不过刘太后亦有补偿李家官爵,非但使李用和拜相,其所生九子,到十四五岁皆授内殿崇班之职,八品武职,不低了……其长子李璋如今为武胜军节度使、兼殿前司都指挥使……”
“殿前司都指挥使?这比曹佾的官还要大啊……话说我几次去殿前司衙门,我怎么没见过?”赵旸惊讶道。
张尧佐有些意外赵旸提到曹佾,解释道:“虽说皆属外戚,然官家念及亏欠生母,因此厚待李家,若非如此,前年官家又岂会将珍视的长女富康公主与李用和的六子李玮订婚?”
“哦。”赵旸恍然,随即张尧佐接着道:“至于老弟之前未见到,只因李璋当前不在京师。李家二郎李珣知相州,亦不在京。方才那管事所称李氏兄弟,乃李家三郎李琚、四郎李琦、五郎李瑊、六郎李玮。”
赵旸挑眉道:“驸马也来这等地方?”
张尧佐嗤笑道:“毕竟也十五岁了,想女人了也……”
话说半截的他一看赵旸,当即收声,一脸讪讪。
赵旸也懒得和他计较,轻笑道:“那你是得罪哪边了?还是两边都得罪了?”
张尧佐摇摇头道:“说是两边,其实是一边,刘太后虽说夺了官家自己抚养,但也未曾亏待李太后及李氏,故刘从德、刘从广兄弟及刘永年,自幼也与李氏兄弟亲近,及至今日,两家走得更近……至于得罪,我也不记得得罪过他们,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同为外戚,此前没什么来往?”
“这个……”张尧佐露出几分尴尬:“确实鲜有来往,但历来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赵旸想了想道:“会不会是因为你当了权知开封府事?”
“啊……”张尧佐顿时惊觉,面色微沉,思索半晌后道:“或有可能。”
这不奇怪,靠裙带关系当上京中要职,尤其是平日里看碟下菜、嚣张跋扈的张尧佐,靠着在宫中仗着官家宠爱屡屡做出逾规之举的张贵妃发力当上京师要职,这惹人嫉恨的前缀都叠满了,即便同为外戚,刘从广与李氏兄弟想教训一下张尧佐,也未必不会。
再者,他们也确实惹得起张尧佐,甚至是张贵妃。
“行了,这事算了吧。”赵旸用手背轻拍张尧佐臂膀道。
“算了?”张尧佐睁大眼睛,忿忿道:“老弟不知那官家代传李氏兄弟之言有多嚣张,他说若我不忿,便去找他。”
“你想去?”赵旸斜吊着眼道。
“呃……”张尧佐气势一滞,语气放缓讪讪道:“这几人不给我面子事小,我这不是怕老弟心中不快么……”
要他一个人去招惹刘从广及李氏兄弟,他是不敢的,但假如赵旸能助他出这口恶气,他都敢令开封府派人过来。
赵旸大致也猜得到其心中所想,不以为意道:“行了,不过为了两名唱曲的花牌,不值当起冲突。闹大了,官家那边也为难,你重新挑几名得了。”
“真就算了?”张尧佐睁大双目。
赵旸挑了挑眉,轻轻一拍张尧佐,走回他所在的水仙雅室外。
“怎么?”站在雅室门口观望的王中正问询道。
赵旸微微摇了摇头。
此时张尧佐亦一脸不甘地走了过来,走回那名战战兢兢的管事跟前,冷着脸道:“看来我老弟的面子上,今日这事就这么算了,伱重新给我选几名貌美善唱词的花牌,若再有何差池,你矾楼就不必开了!介时你家主人不封楼,我替他封!”
说到最后,他用手指连点那名管事的胸膛,满口威胁之词,吓得那名管事脸色发白,连声答应,随即又夹杂好奇与感激向赵旸道谢。
赵旸摆摆手,在和张尧佐打了声招呼后,拍拍王中正的臂膀,一同回到了水仙雅室内。
此时在水仙雅室内,王明等其余九名御带器械瞥见赵旸入内,纷纷抬起头来,一脸问询之色,不过一见赵旸摆手示意,他们便又顾自饮酒吃菜。
相较这帮只顾吃喝的一桌,另一桌显得更为热闹,许是美酒醉人,心性如沈遘、文同、吕大防般放得开的,端着酒杯率先吟诗作对,性格稳重如范纯仁、钱公辅、黄氏兄弟等,也渐受感染,抚掌和声。
包括张尧佐的外甥石布桐也放开了些。
“怎么了?”
待赵旸回到座位时,范纯仁瞥见跟着进来的张尧佐一脸阴沉,轻声询问。
“小事。”
眼见同桌的沈遘、文同等人停止作乐,纷纷看向,赵旸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随即见众人有意无意地看向张尧佐阴沉的面孔,便索性将事情简洁解释了一通,免得众人误会。
此时众人才知道张尧佐原来为他们请了助兴的花牌,而且还是最有名的,只可惜被刘从广与李氏兄弟截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