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南衣城温度并不算低。
但是剑宗的门房里已经重新拿出了那个闲置的火盆,里面丢了几块木炭,正在散发着温暖的红光。
梅曲明握着竹篙擦着脸上的汗推门进来,一看见里面这番景象,倒是愣了一愣。
“你们这么冷吗?”
胡芦与几个师兄正在那里打牌,回头看了一眼梅曲明,耸耸肩说道:“坐着不动,肯定会冷啊,师兄今天回来得这么早?南衣河边没人了?”
梅曲明在一旁坐了下来,一面伸头看着他们的牌,一面说道:“那倒没有,只不过鼠鼠最近一看见我,就直接撑着船过来抢生意了。”
有个师兄笑着说道:“师兄渡船两文钱,她渡船一文钱,总不至于没有人上师兄的船吧。”
“一文钱?”梅曲明摇着头笑着说道:“不知道这小妖发什么疯,直接不要钱。”
“那难怪了。”
“估计还是对怀风师兄有怨言吧。”梅曲明随意的说道,倒也没有太在意,看着众人说道,“打完这把谁让个位,我也来舒服一下。”
小少年胡芦直接站了起来,说道:“那你来这里吧,正好我也不想打了。”
有师兄说道:“才输了两局就不来了?”
胡芦只是走到一旁的柱子边,把自己的剑拿了下来,在身后背好,说道:“有点闷,去外面逛逛。”
而后便推开门走了出去。
十月的风并不算冷,但是因为一直在门房里烤着火,胡芦穿得有些单薄,是以还是下意识地缩了缩肩。
身后的门虽然关上了,但是还是能够听到师兄们在说着一些话。
“你别说,坐下来之后,还确实容易腿冷。”
“那肯定,不过老梅你在外面划船倒是要注意一点,别以后老寒腿,出去打架还要师弟们抬着去。”
“去你的。”
“话说胡芦怎么?”
长久的沉默之后,才有人轻声说道:“大概是想张师弟了吧。”
张小鱼离开南衣城已经快七个月了。
别说是胡芦,便是南衣城的人们有时候都有些想念那个天天咋咋呼呼输得一塌糊涂的年轻人了。
哪怕人间再如何不认张小鱼剑宗弟子的身份。
南衣城始终是认的。
没有人会忘记在四月的时候,那个一身白衣变成了血衣走在南衣城街头的剑宗弟子。
胡芦倒是没有刻意的去想,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惆怅。
于是沿着河走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脑壳。
没有扎手的感觉。
他的头发早在四月底的时候就已经长得差不多了,然后在七月的时候,让师兄们又给他剪了一下,被剪得像个瓜皮一样,所以摸起来是蓬蓬松松的。
于是在南衣城十月的河边的风里,那个瓜皮头被吹得不住地晃悠着。
“胡瓜皮又出来散心啦?”
胡芦转头看去,是一个剑宗附近开着小铺子的掌柜,此时正坐在店门口笑嘻嘻地看着胡芦打着趣。
胡芦张了张口,但是最后只是哼了一声,便走开了。
他也想像以前那样,顶着小圆寸,背着剑一言不发挥挥手潇洒而去,但是瓜皮头潇洒不起来,一扭头就被风吹得像个草窝。
自从师兄们给他剪了个瓜皮头之后,人们好像就已经不记得他叫胡芦了。
于是诞生了一种新的瓜,叫胡瓜。
算了,胡瓜皮就胡瓜皮吧。
以前丛刃不还被人叫过丛恹恹嘛。
无所吊谓。
胡芦背着剑沿着河吹着风走着。
然后便看见陈怀风背着剑,抱着一杯枸杞茶在前面的桥上站着,一面吹着热气一面小口的喝着,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泡来的这么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师兄怎么又养生了?”胡芦走了过去,站在护栏边四处张望着,想看看陈怀风在看什么。
陈怀风轻声笑着,松开一只手,准确地插进了胡芦的瓜皮头里,然后一顿揉搓。
因为便在放在,他那只手还握着滚烫的茶杯,是以掌心很温暖,胡芦虽然觉得自己堂堂一个剑宗日后的宗主,被人这样光天化日之下揉着脑壳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但是因为出来的时候穿得有点薄,倒也有些不舍得让陈怀风把那只温暖的手拿开,于是很是纠结的站在那里。
“冬天到了,要穿多点,多喝点热水啊胡芦。”
陈怀风并没有回答胡芦的问题,只是叮嘱着葫芦,但是又好像已经回答了。
胡芦这才把陈怀风的手推开了,靠着护栏趴着,胡芦还只是个小少年,自然比陈怀风这个本就高大的师兄要矮很多,原本只到陈怀风腰部的护栏,却是到了胡芦胸口。
所以趴在那里的顶着个瓜皮头的胡芦看起来就有些呆呆的样子。
也许大概应该可能胡芦确实是在想着一些事情。
所以又把两只手一起垫在了护栏上,而后歪着脸枕在了上面。
“我什么时候可以剪头发?”
“等冬天过了吧,现在剪冬天太冷了。”
“哦,那小鱼师兄什么时候回来?”
陈怀风沉默了下来,慢慢地喝着杯里的枸杞茶,确实不如酒水在肚子里晃荡的声音那般迷人。
也许是喝急了,有点烫,所以陈怀风啧了一下嘴,而后缓缓说道:“我也不知道,过了冬天再说吧。”
“如果过了冬天他还不回来呢?”
“那可能以后都不会回来了。”
“哦。”
胡芦换了一边脸枕着,河边人们穿的衣服都厚起来了,也许是城外青山里有着太多兵甲的原因,他们看起来有些行色匆匆。
笑容也少了许多。
南衣城的繁华也消减了很多。
只有牌馆。
胡芦静静地看着街边那个喧闹的牌馆。
而后皱眉问道:“小鱼师兄怎么会输呢,师兄你都打不赢他,小鱼师兄怎么会输呢?”
陈怀风平静地说道:“他当然会输,因为那个人是他的师兄。”
“可是你也是小鱼师兄的师兄啊!”
陈怀风沉默了很久,轻声叹息道:“人间师兄,当然亦有差距。”
胡芦却是忽然站得端正了起来,陈怀风转头古怪地看着他。
却见这个瓜皮头的小少年很是认真的说道:“我要替小鱼师兄报仇,也要替剑宗赢回那些失去的东西。”
陈怀风摸了摸他的头,说道:“剑宗又没有输掉什么东西。”
胡芦却是怔怔地看着陈怀风,似乎不敢相信般说道:“难道师兄你也不认小鱼师兄的剑宗弟子身份?”
陈怀风轻声笑着说道:“你想什么呢?他是你师兄,难道就不是我师弟了吗?”
“那?”
“所谓的剑宗道门间的输赢,本就是外人的。”陈怀风看着人间冷色的长街,缓缓说着,“无非一些舆论而已,置于生死之外的事......都是小事。”
“那什么才是置于生死之中的大事?”胡芦不解的问道。
陈怀风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鼠鼠最近越来越偏激了。”
胡芦看向南衣河上,在很远的地方,有个小妖鼠鼠,正坐在舟头,静静地看着这边。
是的,鼠鼠越来越偏激了。
从陈怀风杀了柳三月之后。
从张小鱼刺了南岛一剑之后。
“师兄担心她会做出一些过激的事情?”
陈怀风平静地说道:“是的。”
“那怎么办?”
陈怀风静静地喝着快要冷的枸杞茶。
“我也不知道,我在想,是为自己的过错赎罪,还是继续让人间南北延续着这种平稳。”
柳三月的死一旦公之于众,哪怕人间剑宗和青天道谁也不愿意说破这些事。
这两个分立人间南北的两大修行之地,终究也是会在人间舆论大势中,产生一些不必要的碰撞。
胡芦沉默的站在那里,却是终于明白了陈怀风为什么说张小鱼的输赢是不重要的。
是的。
哪怕张小鱼输得再惨。
人间剑宗也不会和山河观产生那种不可避免的冲突。
但是柳三月会。
而且不止是青天道。
还会牵扯到槐都。
牵扯到丛刃与神河这两个曾经的师兄弟。
“我陈怀风一生至此,做过最愚蠢的一件事,就是杀了柳三月。”陈怀风平静的说道。
“师兄你在后悔吗?”
“没有,哪怕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杀了他。”
因为当时的一切,都是迷茫的未知的。
水落石出之后的故事,自然只能在日后叹惋。
胡芦沉默了很久,从身后取下剑。
“师兄如果很纠结,不想继续错下去。”胡芦的瓜皮头在风中很是肆意的纷乱的飞着。“那我去杀了她。”
陈怀风只是轻声笑着,看着这个分明是瓜皮模样,却表现得无比果决的少年。
“你下得了手?”
胡芦瞬间泄了气,把剑抱在怀里,又趴在护栏上。
“下不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