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廷辨(2 / 2)

一世富贵 安化军 2129 字 2个月前

这个年代决定着政治的逻辑,就是韩愈和柳宗元的性情之论。

当天命破除,人必然会问我们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要这样看待事情,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不可以用相反的办法做。这是人的必然,离了天命,人要从自己找逻辑。

文艺复兴欧洲文明从神权中解放出来之后,也同样经历了这个过程,一场关于人性的大讨论。自由、平等、博爱等等这些名词,徐平前世听起来高大上,觉得洋人怎么会这么厉害,是怎么想到这些的。中国的文明怎么这么落后,就不去想这些问题,尽是搞些仁义道德天理伦常之类虚假欺骗人民的东西。但是自由、平等、博爱等等这一切,真地引入中国来了,纵然精英再是引颈高呼,这就是文明,愚昧的人们醒来吧,我们不要野蛮,我们要变成文明的民族。大多数的人民却无动于衷,精英痛心疾首,一切都是文化的错,我们落后愚昧的文化,什么时候才能扫除干净,走向文明。

人民对引进来的文明麻木,一部分精英失望了,认为这是一个没有希望的民族,愚昧与落后深植入骨子,永远不可能变成文明国家。还有人在坚持,试着分析其实洋人并不是按照这一套来行事的,就跟仁义道德一样,不过是欺骗愚弄底层人民的把戏。

人民不愚昧,也不会被欺骗,你欺骗他们,他们反抗不了,心里却还是很清楚。你逼着他去做这做那,要去这样想,不要那样想,他们无法反抗,无非闭嘴罢了。或许在深夜聚在一起闲谈的时候,发上几句牢骚。

这种相互谁也理解不了的现象,本身就说明了问题。

自由、平等、博爱等等这一系列关于人性的学说,仁义道德这些关于人性的学说,其实都不是为了愚弄底层人民的,而是文明要发展不得不面对的议题。

人性是善还是恶,是利他还是利己,是趋利避害还是见义勇为,是自私自利还是勇于承担责任,等等一切人性的两面性,跟社会矛盾中的阶级分别一起,组成了每一个政权的政治立场,政治原则,政治的逻辑,形成了自己的文化。

洋人的自由、平等、博爱、信用等等这一套文明逻辑引入中国水土不服,不是因为自己文明的愚昧与落后,不是人民愚昧麻木不仁,而是因为这一切,祖先早已经进行了思想大争论,形成了自己的文明记忆。只是这些文明记忆,随着那一次文明巨人的倒下,被扫进了垃圾堆,埋藏了起来。文明摆脱了那一次的伤害,打开这个宝库,就是无尽的财富。

徐平前世每谈到社会问题,那位洋秀才总喜欢甩出一个洋人的名词,什么利维坦,什么社会达尔文主义,诸如此类,一脸不屑:你个土鳖知道这些吗?好好看一看,洋人是怎么看待社会问题的。什么时候你个土鳖,也能够做一回文明人。

一个土,一个洋,名字就已经代表了时代的价值取向。

当徐平穿越千年,努力让自己的思想跟这个时代同步,去重新思考文化典籍,才真正明白那些是什么。自己被人骂土,不是因为文明的落后,不是因为祖先愚昧,而是他们走得太远,又跌倒在了血泊中,文明被封印到了记忆深处。

什么是文明?一个是阶级斗争形成的政治制度和原则,另一个是对人性的思考所形成的政治制度和原则,这两者加起来,就形成了文化和政治,构成了文明的主体。

作为一个上过大学的人,徐平知道在数学中有一条大数定理,巨大数量的随机,最终会表现出规律性。也听说过混沌这回事,随机会表现出有序。

有人觉得人性是善的,有人觉得人性是恶的,有人觉得人天然是自私的,有人觉得不是这样的。这些关于人性两面的想法各人不同,这个问题两人一样,那个问题不一样。但是巨大的人口,漫长的时间,终分的交流碰撞,最终会形成共识。这种共识不是决定了这个问题上我是对的,那个问题上你是对的,而是最终形成了一个包容原则,出现了社会文化上的规律性,这个规律性就是文明。

中国人口众多,教育一直走在世界前列,独立思考的人口多,形成这种包容原则也就早得多。这些关于人性的议题,由此生发出来的同性恋问题,家庭问题,伦理问题,种族歧视和种族平等问题,这一系列议题,都放在性情之争的这个大筐里。他们在文人的一篇一篇文章里,在官员一次一次的奏对里,在朝廷施政的发出去的命令里。

洋人讨论同性恋,讨论家庭,讨论伦理这类问题很热闹,中国人却觉得不理解,因为自己的祖先已经讨论过了。甚至就连男人穿女装,诸如此类,都在文明的记忆里。再一次出现风潮,不过是文明还在退化,没有重新站起来罢了。

从汉武帝以天命一道德,漫长的历史时期,张角的黄巾大起义,魏晋谈玄,后来的佛教兴起,儒学再兴,等等这一切,都是文明前进的脚步。直到巨人倒下,才止步不前。

写《道德经》的老子是什么人?史官。孔子干了什么?《春秋》编史。大多数的先秦诸子,大多都有接触史书记载的经历。文明不是由这些伟人创造出来的,而是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创造出来的,他们只是忠实地记载了文明所表现出来的这种规律性。他们的伟大不是创造了文明,而是看到了文明,并记下来留给后人。

今天,徐平将要在这里,面对司马光这个大宋第一顽固派,以及后面会一个一个站出来的官员,从人性,社会,全部的问题进行辨论。

他今天要在新的一年第一个大朝会上,而对百官,以最激烈的廷辨,来一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