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上午。</p>
陈禅和老张并排坐在石料堆旁。</p>
老张烟瘾极大，叼着烟卷不要命一般抽着。</p>
陈禅也点着烟，和他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p>
老张比陈禅来工地做活的时间要早很多，饱经沧桑的面容写满了风吹日晒的平凡故事，皲裂的皮肤犹如树皮一般。</p>
他右手扶着额头，猛吸了两口烟，然后重重的吐出烟雾，浑浊的双眼透露浓浓的疲惫。</p>
白色的烟向上升，气氛有些怪异。</p>
沉默了许久，他终于开了腔。</p>
“村子挺偏僻的，大概有一两百户，地也不是多好，丰收的时候也只能刚刚吃饱……”</p>
“通了电有了电视后，村子里的后生觉得外面的世界好，发疯一样向外跑，其中就有一个年轻后生叫刘三，赚了钱回了村，不仅置办了地翻新了房子，还开了家小卖部。”</p>
“村里的人都知道他有钱，那时候我老婆得病了，县里的老大夫说，再不去城里做手术，她就没的救了……”</p>
“五万块钱，做手术得五万块钱。”</p>
雪越下越大。</p>
老张是个老烟枪，此时他又猛吸了口，像是在平复剧烈波动的心情，然后神情忽然一变。</p>
变得……</p>
有些狰狞。</p>
他压低了嗓子说道：“我大女儿学习好，在县初中读书，马上要中考了，班主任跟我说她应该考学去城里读高中，不然白瞎这么个学习苗子，顺便……顺便让我准备好学费。”</p>
“唉。”</p>
“没办法啊，这有什么办法嘛！我是个庄稼汉，老婆躺在床上动不了，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吧？！”</p>
烟烧到了滤嘴，眼看着烫了手，老张低头看了看，仿佛没有感觉到烧灼，他狠狠丢开烟蒂，重新抽出一根叼进嘴里，陈禅伸手帮他点上，然后等着他继续说话。</p>
“所以……所以我就去借钱，村里能借的亲戚早就借遍了，平日看到我都躲着走，唉，没办法。我就厚着脸皮去跟刘三借钱，当场立了字据，我不识字，刘三以前在村子里是个老实孩子，我信他，他写，我按手印，他一份，我一份。”</p>
棚子外的雪吹进来，飘到坐在老张对面年轻人的膝盖上，老张递给他一根烟，顺便帮他拍去雪花。</p>
陈禅给自己点上，学老张猛吸了口，让烟在肺里打转，呛得直咳嗽，好一会才缓过神来。</p>
陈禅的模样瞧着普普通通，是那种扔进人群里，绝对不会注意到的普通，但他笑着的时候，看起来却有些超尘脱俗。</p>
老张说到这儿，止住话，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着陈禅皱眉道：“小陈，你借大小姐的一百万打算怎么还啊？”</p>
“我啊，今天就是来还钱的。”陈禅道。</p>
“嗯，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大小姐可发话了，到了约定好的日子还不了，‘陈禅欠钱不还，拉去喂狗’！哈哈……这句话咱工地传遍了！不过你别太害怕，大小姐看起来外冷内热，今天还不了你多说几句好话，求她放宽些日子，肯定会答应的。”</p>
陈禅点点头。</p>
“小陈你不是一般人，工地上这些人从来都不拿正眼看我，就你把爷们当个人。”</p>
陈禅站起身，“活了这么多年，总得有点看人的眼力见不是？”</p>
“咱们啊算是同病相怜，都来人间还债的。”老张感慨，“好不容易有个说话的人了，别怪我话多。”</p>
“你说，我听着呢。”</p>
几句话的功夫，第二根烟抽完了，老张觉得不过瘾，抽出烟盒里最后一根，这次自己给自己点上。</p>
“后来我发觉，自己上当了！”</p>
他顿时咬牙切齿，“那刘三去了外面学坏了！学坏了！！学……坏了！！！”</p>
老张双眼血红，忍不住双手握成拳头，空烟盒被攥成了团，捏在拳头里。</p>
“他给我立的字据和嘴上说的不一样，大女儿回家看到了字据，告诉我被骗了，他写的字据岂止是让我还借来的五万啊，是让我还五万加房子和田地啊！还不起就将我女儿卖进窑子还钱！”</p>
老陈垂头使劲捶打自己的脑袋。</p>
“我去找他理论，被狗腿子们打了一顿，然后他们满村子的宣传，说我张志和欠债不还，损了阴德才让老婆大病！！他们还要去别的村子宣传，让我的名声彻底臭掉！”</p>
老张吼道。</p>
转瞬。</p>
他双眼流下血泪，身上穿的衣服顷刻破碎，全身一下子缭绕起了黑雾。</p>
“小陈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老张家在村里老实巴交规规矩矩几十年了，是不是不能在我张志和的手里把名声给毁了？！”</p>
“你说，你给我说！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p>
陈禅平静看着老张的癫狂，不发一语。</p>
“所以，所以……”</p>
老张全身哆嗦，松开握住的拳头，把攥的稀碎的烟头往嘴里塞，希冀能再抽一口。</p>
但烟已经灭了。</p>
他攥拳头的姿势犹如握着一柄斧头。</p>
“我就在他下午带人去地头的路上堵我的时候，拿出斧头就这样……就这样！”</p>
老张恶狠狠的反复比划。</p>
一下，一下，一下……</p>
“我不敢看，就闭着眼睛一个劲抡斧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他们干嘛逼我啊！干嘛逼我？！”</p>try{ggauto();} catch(ex){}
“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砍到刘三，我就使劲抡，都给我死！都去死！”</p>
“然后，不知怎么了，突然感觉天旋地转，没一会儿我就晕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等我醒了天也黑了。我不敢去看地上躺的是谁，紧忙跑回家。”</p>
“回了家的时候，娘仨都睡了，我怕连累他们，自己换了身衣服，把最后的一点钱放到女儿枕头底下，趁着天黑跑出来了。”</p>
老张环视左右，茫然道：“我出了门一路往西，走啊走啊走，路上我累了，好像睡了一个很长的觉，再醒过来就在这个工地上。”</p>
“前些天挖的坟包，有一个是你的。”陈禅抬起头，直勾勾的看着老张，突兀说道。</p>
“啊？”</p>
“老张别在这儿了，这不是你该停留的地方，你走吧。”</p>